??小莲是不知何处漂来的一个孤女,被桥洞里住的老婆子给养大。竹篮一路上随着水波,飘过芦苇荡、飘过白石滩,居然避开湍急的水涡,一路上很安逸。
??老婆子夜半三更提着灯去查看她白日里布下的细罾,照例未曾见到一尾鱼,却见到一个竹篮裹在其中。篮里头一双眼睛盯着她,一眨不眨。为着襁褓上绘着水莲花纹样,拿定主意替她取名作“小莲”。
??小莲一向唤她“婆婆”,这一老一小、无亲无故,却同是苦命的女人家,便相互依傍着,将年数挨过去一轮。
??小莲问:“婆婆,你怎么长矮了呀?”
??婆婆鼓着没牙衬托的、胡桃核样干瘪的腮帮,说:“小莲呀!那是你长大了。”
??小莲心里头觉着自己还是个小姑娘。过去的花布衫被抻得窄了又窄,衣袖仿佛吃水线似的,从腕口一路涨到手肘。可是她并不以为那是她的身子骨在长,反倒觉得是冷水将衣衫洗脱了形。
??所以一如既往没什么忧愁,成天只是跑到田埂上掐马兰花。有时捉蝶,有时也见到蜜蜂——蜜蜂这小东西是极可怜的:它一辈子辛勤劳作,忙飞东来又飞西。槐花香,枣花香,原是落进别人口里的香。
??下雨天,小河涨水,冲垮白石桥。河水稍稍退下去的时候,河面上用石头堆起来一趟临时的浮桥。小莲也想赶着头一个去搭这桥,可是每次不等她注意,总有人赶在她前头。
??河滩上厮混的男孩子,活脱脱像一群泥猴子,也有的丢了衣衫,不知害臊地光屁股跑来跑去。见了河边浣衣的女孩子,闹得更厉害些。乌黑脖颈上太阳灼热的红痕,不知怎么挪移到俊秀白皙的面颊上面去了。
??一天的辰光又拉扯过去了,天际瘀伤似的泛起紫红色。渡头上,赶鸭人唤鸭归巢了。层叠的白色翅膀,给河水添一床夏天的雪。鸭,扁黄油亮的嘴,埋进翅子底下梳一梳羽毛,索性那样睡去。天上神仙有掌管落幕的,将夜幕放下来。河道两岸便升起千家渔火——渔火是水上的星;水里的星,是渔火的影。
??小莲打个呵欠,吹熄了油灯,摸黑摸到床沿。翻身将被子一裹,于是睡在茧中睡熟了。伴着河岸上清凉的夜风,夜间河水潺潺流淌的声音。
??婆婆在夜里“咳喽咳喽”,仿佛夜把陈年的蛛网灰尘都撒进她肺中。小莲吵醒了,心里想:“婆婆你不要咳喽咳喽了。”嘴上说:“婆婆,你喝水吧?我替你汲水来。”很乖巧地去水缸里盛满一瓢清水,递给她的婆婆。婆婆只吸冷气似的轻轻喝下去一口,不要喝了。
??河水退去的第二日,渡船从南边的沱江里驶来了。渡头上挨挨挤挤的,肩膀抵着肩膀、脚尖接着脚后跟,南来北往客子的大包小包净在一处打架。码头上到处是烟火气:新宰杀的油鸡,肚中间一道红色的血线,朝外淋淋漓漓地滴着血。鱼摊上腥味像一条小蛇寻隙往四处钻,老远都能闻见。刚剁下来的大鲢鱼头,嘴巴一动一动,仍在喘粗气。
??大凡乡里的丫头过了十五岁,总要上城里去帮佣。经中介人牵线搭桥,两方谈妥。通常是谋得个洗衣做饭、外带看顾小孩的职务。对外称作“保姆”了,事实上地位也还是与女佣等同。寻常人家以为胖大妇人为佳,模样总得周正不难看。十多岁余的小丫头,为着工钱划算,同样也有着不坏的销路。于是小莲在夏月里上工。
??看顾的那小孩子,三五岁,不甚机敏。黄豆眼,终日圆张着嘴望天,从围兜向外流着口涎。发脾气闹来,仿佛警笛鸣叫不知停歇。小莲自己不过半大孩子,肩上却担起别人母亲销金质押而去的一份职任。所以主人家太太终夜嗑瓜子、食杏脯,叉一十六圈麻将,小莲却代她受为人母的熬煎。但凡便溺不合时宜、又或者呕奶,败坏了心情,第一个受罚的却不是孩子,而是小莲。
??“乡下丫头,手脚麻利,并不多使什么心眼。”女主人说,“平时也不多要赏钱,只消拣些余下的糕饼,吩咐她拿回家去,她就欢快的不得了了。”
??蕊秋却和小莲不同。城里女子,懂得将自己打点得再体面不过。懂得将发髻高高盘起,像小山峰;或者梳起乌亮的发辫,像黑麦穗。懂得穿一双水碧的绒绣鞋,上身蟹壳青,下身晚梅红。
??蕊秋原是极“刁”的,太太轻易降伏不了她,她也不屑要太太降伏。性子那样傲气,反倒像一位角色,使人轻易不敢怠慢。蕊秋自己心里明白自己:不过是皮影戏的花影,明面上看来张皇,背地里,是一群什么零件的组合!
??外人来的那一日,小莲躲到帘子后面窥觑。并未看见什么,只听到客厅里攀谈。似乎蕊秋正和人讲话。于是她像一只小獾从她自己的洞中探头似的,从垂花帘向外张望。见到一个陌生人坐在厅堂。
??太太那样闲碎的嘴,使小莲不多时明白了:那是教书的先生,是乘渡船从南来的人。先生的年纪还轻,却是读过圣贤书的。太太肯花大价钱请来这位年轻的教书先生,全为了小弟。为此太太十分得意,因为她新近学会一个摩登的新词:“家庭教育”,这是主妇们闻所未闻的。
??先生进到小弟的房间来,小莲依旧躲到垂花帘后面去。她听见他声音,他望不见她形影。那人是什么样的?小莲也说不上来。不知怎么,想起集市上见到的一套瓷人偶,当中的一个,文官似的端坐在椅上,面上始终是笑。笑里泛出冷的瓷光。
??“ㄓ、ㄔ、ㄕ”,小莲无端觉得这些符号样子很滑稽,仿佛各式各样直的、弯曲的小树枝拼凑在一起。弟弟一边拿指头点着这些画符,一边念着。在小莲听来,似乎是这样的:“枝、吃、狮”。她说:“弟弟你再说一遍,什么东西将狮子给吃掉了?”小弟便笑她。
??“小莲姐,这先生坏极了!老是同我为难——背不会,罚抄罚写!”一日课终了,小弟愁眉苦脸道,“你行行好:帮我一回,往后我全都听你的!”
??小莲不会识文断字,不过,她愿意夜里头不睡。趁着蕊秋睡熟时,她提着灯悄悄往院子去,趴在凉亭的石桌上写。第二日,果然害了风寒,难堪地老要擤鼻子。
??“小弟,这回功课做的很好,字迹比原先都要齐整。”先生说,“你看,只要愿意学好,哪儿有事不成的。”
??小莲在外头打了个很响的喷嚏,引得里屋的人都扭头去看。他的目光将她的脸烫得通红,恨不能自己拎上自己的腿逃跑。心里却是欢喜的。
??这欢喜一直延宕到夜间时候。闭了眼,心中还默默微笑。蕊秋在一旁骂:“小莲!心叫野狗叼去了!灯火也不熄,你要蚊子吃人!”猛地吹灭蜡烛。小莲不睬她,自己想:我的心上哪儿去呢?
??无眠起来,突发奇想,要上院中去。夜风送来隐约的荷香,远远地,听见凉亭里面说话声音——奇怪的谈笑。男的说,女的便笑。小莲认得一个是蕊秋了:另一个,她却不敢认。渐渐又止了声息。
??听得脚步声越来越近,小莲囫囵用袖子把颊边湿淋淋的揩了又揩,心里恨恨地骂:“糊涂!不争气!”咬咬牙,一跺脚。像一只伤于弋的小鸟雀,凄绝地跑开了。
??不知怎的,脚下拌了一跤,立即仆倒在地。半晌,木然站起,拍拍身上的灰土。总有膝头两块暗色,无论如何拍不去。小莲也不觉疼痛,只恨血偏偏要从膝上流出来,弄污了她唯一一身体面衣裳。这样想着,泪珠又慢慢从脸颊滚落下来。
??就这样回了屋里。“小莲姐,今日你还替我做功课么?”甫一进门,小弟便问道。
??“做功课!”小莲忿忿道,“你母亲一月花许多银钱,请先生来,就为了我替你做功课!往后我替你承家产,好么?”
??也许将话说得太重,使得小弟委屈地哭起来。小莲心里烦闷,勉强劝道:“弟弟你不要哭了。”仍还是哭。推推他:“不要哭!”哭得更厉害些。
??小莲拿他没法,不知怎么想起小时候自己的哭——是怎样止住?婆婆拉下脸来,恶狠狠道:“再哭,再哭我可要打你!”说着手掌便扬起来。“再哭我可要打你!”如今这句话可是全没变样地由小莲口中说出来了。
??随后不知怎样,小莲察觉到脸颊上火燎似的疼。抬头再看,女主人家已经眼光喷火地立在她面前。没有更多泪,小莲收拾包袱离了这伤心地,仍回她的桥洞底下去。仍是那些陈年暗淡的枕头、被褥,然而一个年老体衰的婆婆却不见了。小莲心慌,抓住船家是问,抓住养鸭人也是问。
??逼得急了,人家随口说:“你婆婆上苏州去买咸鸭蛋!”于是小莲终于信服了。“婆婆上苏州去买咸鸭蛋去了。”她想。至于为什么要买盐鸭蛋、何时回来,留着待她合上泪眼在梦中想清楚。
??七月十五的那天夜里,小莲也随着女伴一道去河岸上放河灯。莲瓣包裹着一株小小的灯芯,望着它,心里也欢欣。轻手轻脚地放入水中去,眼波送它到目不能及的远方,远远地荡开了,被急流冲散了,在无名的暗处熄灭,沉入水中。
??水上的莲灯和水中的莲影,并作同一朵破碎的莲花。小莲的梦,便也随着那盏莲灯,明明灭灭、颠颠簸簸,终于不知向何处去了。预览时标签不可点收录于话题#个上一篇下一篇